逃难漫记

——日军入侵雒容回忆录

●沈光明

1944年秋，广西省城桂林被日军攻陷，守城之国军将领阚维雍（柳州人）师长殉国。之后，日军在桂林兵分两路，沿湘桂铁路、桂柳公路南下，于11月上旬进入鹿寨、雒容，并分兵在鹿寨、俄洲、雒容驻扎。自此至1945年8月中旬，日本宣布战败，无条件投降为止，雒容民众饱受了被日本鬼子烧杀抢掠奸淫之荼毒和逃难四野餐风宿雨之苦。《逃难漫记》所记录的，乃我当年亲历亲见亲闻之回忆。

逃难水晶

在日军尚未进入雒容之前，雒容铁桥已被国军炸毁。被柳州行署尹承纲任命为雒容战时县长的何次山（注：何次山，雒容人，解放后被逃台之国民党华中军政长官白崇禧任命为反共救国军桂中军政区司令，与人民为敌。1951年在四十八弄被人民解放军击毙）已将雒容县府迁往导江。雒容城里城外及铁路、公路两厢村庄之民众开始“坚壁清野”，四处疏散。我和祖父及三哥全文，也由民生街之商铺回到乡下老家。 我的老家在城厢乡（即今之雒容镇）新木良村，离雒容县城12华里，距铁路、公路8华里，在兵燹之灾中并非安全地带。因此，当日本鬼子进入雒容之时，我父亲便领着一家人，逃到比较偏僻的象县（即今之象州县）水晶。我们在水晶住了还不到一个月，林秀山（注：林秀山，雒容二兴村人，惯匪首。解放后被逃往台湾的白崇禧任命为反共救国军桂中军政区126军军长。1951年在金秀县境内被我剿匪部队擒获，同年在柳州广场公审枪决）便领着他的“自卫队”到水晶驻扎，并大开赌场，大刮赌捐，敲诈富户。民国年间之军阀混战时期，我父亲在旧桂系军阀沈鸿英身边供职，林秀山乃其属下之弁兵，对林秀山之为人知之甚详：狡猾、奸诈、贪婪、心狠手辣。因此，林秀山到了水晶后，我父亲生怕被他乘国难之机，无端嫁祸，借势勒索，便有了离开水晶之意。正好此时，我德哥也从家里来到水晶。父亲问他：“家乡情况如何？”德哥说：“虽然雒容、俄洲都驻扎着日本鬼，但目前家乡一带还算平静。”父亲听了这话，便决定避开林秀山，离开水晶这是非之地，返回家乡。

避难马山

由水晶返乡之后，为了一家人的安全，我父亲还是不敢让我们回家，而是把我们安顿在离家七八里地的一个叫下矮崖的小山村里。这个小山村背靠马山，离马山不到一里。 马山，山岭连绵，横跨约30多华里，纵深10多华里，人迹罕到，是躲避兵燹之灾较为安全的山区。当时铁路、公路两旁的村子，如对亭、俄滩、瞭望、马步、甫口、新村、大塘等村子的民众，大多把家小安顿在山上。 我们在下矮崖村大约住了八九天，就有10多个驻扎在俄洲村看守铁桥的鬼子由甫口村向上矮崖村开来，企图到这里打掳。当时在上矮崖村避难的大塘村村长胡光元得到“哨报”（当年为了防备鬼子突然袭击，凡有人居之村子均派人在村边之最高点放哨），立刻集结了大塘村的十几条枪，在上矮崖村头之隘口，对日本鬼子进行阻击。枪声骤响，鬼子蒙头转向，顿时不知所措。也许是怕孤军深入，或者情况不明，不熟悉道路之缘故，鬼子还了几枪即逃之夭夭。 下矮崖村离上矮崖村不到两里。我们一家10多口人，除了我父亲和18岁的德哥外，都是老少妇孺，所以在这次阻击鬼子之后，父亲便觉得住在下矮崖村也还是有欠安全，便上马山，以竹为架、茅草为“瓦”，搭了五间“鹧鸪寮”（即人字形小草房），把家人安置在山上，躲避鬼子。 那时，马山到处都有“鹧鸪寮”，逶迤连绵七八里。住在“鹧鸪寮”的人很多，大都是十把岁的孩子和幼婴、妇女。各家各户留在山外的家人，每隔三两天都会进山一趟，一来看望家小是否平安，二来把山外发生的事情告诉家人。山外发生的事情很快就在“鹧鸪寮”传开，成为人们七嘴八舌的话题。我常常去别的“鹧鸪寮”串“门”走“户”，听大人们讲山外鬼子的暴行和雒容人打“鬼”的“故事”。

鬼子暴行

有一天，我去近邻的“鹧鸪寮”串门，听大人们说事，正好碰上一个从瞭望村刚回到山里的年轻人，给马步村沈寿甫（注：解放后，沈寿甫因通匪罪被剿匪部队枪毙）、沈文笔等人诉说刚发生在瞭望村的一件骇人听闻的鬼子暴行。 那个年轻人含着眼泪说：“前天早晨，有七八个驻扎在雒容的日本鬼子经由盘古、崖面到瞭望村打掳。当时我们听到枪声，就知道是鬼子来了。年轻力壮的，一个个拔腿就上了村边的牛仔山。唯有满奶跑得慢，给鬼子捉住了。鬼子押着她进村，捱家捱户地翻箱倒柜，挖地窖，撬楼板，砸水缸……折腾了老半天之后，便把满奶押到村边的草地上轮奸。奸后还用锄头把插进她的阴部里。鬼子施完暴行走后，我们立即赶回村去。当我们找到满奶时，不看犹可，一看，一个个都大哭起来。因为，在满奶下身的草地上全是血迹，满奶早已气绝身亡，其情其状，惨不忍睹。满奶死得好惨啊！” 听了那个年轻人的诉说，大伙都气炸了肺。沈寿甫大声吼叫：“小日本鬼子都不是娘养的，丧尽天良，惨无人道！若不教训教训这帮禽兽，报此仇，雪此恨，枉为国人！”在场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个都咬牙切齿，摩拳擦掌，叫喊起来：血债要用血来还！狠揍小鬼子，为满奶报仇！

瞭望伏击

沈寿甫、沈文笔等人都是血性汉子，深明民族大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第二天，便在马山拉起了十几条枪——有土驳壳、土拉八、湖北漏、大拾枪、双筒漏壳、鸟枪，还有一杆土造台枪。十几个青壮年人经商量之后，决定在瞭望村边的牛仔山上埋伏，等待战机。 果不其然，不几天，又有七八个鬼子打着一面膏药旗，由崖面村向瞭望村开来，一边走一边放枪，企图越过瞭望村到马步村打掳。当鬼子出了瞭望村进到牛仔山脚时，沈寿甫一声令下，早已埋伏在山腰的十几条枪一齐猛烈开火。特别是那杆台枪，大显威力，枪一响，百多个铅码像一张大网，向鬼子们“罩”了过去，直打得鬼子蒙头转向，乱叫乱窜，胡乱地向山上放了一阵枪，便仓皇向雒容逃跑。初战告捷！这一仗，打得小鬼子丢盔弃甲，缴获了鬼子一枝“三八大盖”，还有鬼子亡命时失落的几顶钢盔和一面“膏药旗”。 次日，从雒容又来了十几个鬼子的“马兵”，还是在牛仔山下，被沈寿甫他们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

挥锄夺枪

沈寿甫们在牛仔山打了胜仗后，有一天马山来了一个肩扛一枝“三八大盖”的年轻人。这年轻人说的是外地口音，被人带到了沈寿甫的“鹧鸪寮”里。沈寿甫问他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他说他是修仁人，姓莫，是在日本鬼子路过修仁时拉来当挑伕的。拉他当挑伕的鬼子们到了俄洲就驻下来看守铁桥，要他当伙伕，做饭做菜。沈寿甫问他：你的枪是不是在俄洲从鬼子那里偷来的？他说：“是夺来的，是在一块芋头地里夺的。”于是，他给沈寿甫讲了夺枪的经过—— 原来，驻扎在俄洲的日本鬼子没有多少给养，常常要到附近的村子打掳找吃的，有时还要伙伕到地里寻找红薯、芋头。这天早上，喝了两碗粥，两个鬼子叫姓莫的青年扛上锄头，押着他到野外给他们找吃的东西。来到一块芋头地时，他看见还有一些没挖完的芋头，就比比划划地跟鬼子说，挖开泥土就可以得到吃的东西了。两个鬼子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叽哩呱啦了一通，要他立刻挖来看看。姓莫的青年一个坎一个坎地挖着芋头，挖出了大芋头后，坎子里还有一窝窝小芋头，乐得鬼子咧开了嘴。可能是觉得这种食物长得很有趣，姓莫的青年每挖开一个坎，两个鬼子就争先恐后地弯下腰抢着去捡芋头。姓莫的青年看见鬼子放松了警惕，又瞅见四下无人，不远处就是山沟、芒草、树林，便打起了逃跑的主意。他趁着两个鬼子忙着弯腰争捡一窝芋头的时候，举起锄头，狠狠地砸到一个鬼子的后背上，还乘机捡起了鬼子搁在地边的一支枪，一溜烟钻进了长着芭芒的流水沟里。等到那个没被砸着的鬼子缓过神来，拿起枪“砰砰”开火时，姓莫的青年人已经钻出了流水沟。他跑到了下矮崖村，经人指点，上了马山。 沈寿甫和大伙听了这番讲述，都夸莫姓青年勇敢、机智。 那莫姓青年说，他想回家，但一路上都有鬼子，枪是带不走了，愿意把枪留下，请求沈寿甫给点路费就行。沈寿甫答应了，立即给了他五块光洋，还嘱咐他一路小心，莫再挨鬼子拉伕。那青年一一应诺，告辞而去。 后来，这莫姓青年路过仙姑岭时，在黄阿九家住了两天。他向黄阿九说起了鬼子抓了10多个挑夫，关在俄洲村胡家大院的耳房里。黄阿九邀了5个“铁杆哥们”，趁夜色摸进村里，从虎口里救出了这伙穷苦兄弟。（编者注：详见《鹿寨文史资料》第七辑之《夜闯日本鬼子窝》）

安民“鬼”话

自从阿九们把被鬼子囚禁在俄洲的挑伕解救出来后，这一带村子平静了好些日子。大约过了一个月，又有消息传到马山：雒容城里已经成立了“维持会”，“皇军”贴出布告安民，要求外出的人回到城里去，与“皇军”亲善、共荣，开市营业；还称，“皇军”将给回城的人发放“良民证”，凡持有“良民证”的人都将得到“皇军”的保护。布告还责令各村（街）尽快成立“维持会”，凡成立了“维持会”的村子，“皇军”不再“扰民”。传进马山的消息还说，马步村村长沈太福已出任马步村的“维持会”会长。 沈太福，40多岁，是个很有良知的老实本分的农民，仇视外侮。日本鬼子进入雒容之初，他曾与沈寿甫们在牛仔山打过鬼子。据马步村的人说，他之所以出任“维持会”会长，一是为了维护村子的安宁，二是为了更便于了解鬼子的动向，捕捉打鬼子的时机。 我父亲听到这些消息后，自然不会相信鬼子所谓成立了“维持会”，“皇军”再不下乡扰民的鬼话，也不相信什么“中日亲善、共荣”后，鬼子能长久地霸占雒容。尽管如此，但由于有许多家事需要筹措，所以他还是决定和我德哥几个青壮年回到村里去。我祖父已是65岁高龄的老人，由于不堪在马山风餐宿雨之苦，也闹着要回去。我父亲拗他不过，只好带他一起回家。 我父亲他们回村子大约不到10天，鬼子便到我们村掳掠、拉伕、杀人。据德哥说，那一天，下着蒙蒙细雨，天刚亮，父亲一打开大门，就看见七八个“鬼子”，头顶雨布，向我们家走来。父亲一看情况不好，立即把大门拴上，并在天井朝天放了一枪，给村里人报信。谁知枪声一响，那些鬼子们便叽哩呱啦地叫了起来，不断放枪，狠命地砸门。这时，祖父还没起床，而鬼子已撞开了我们家的前门。我父亲见要搀扶我祖父逃跑已来不及了，只好和我德哥从后院翻墙逃到了屋背的山坳。 这一次，鬼子在我们村抓到了三个人，一个是我年迈的祖父，一个是同村的老徐，还有一个是只有12岁的黎十一（黎十一解放后到角塘村上门，曾当选为村干部）。鬼子把他们押到我家的大门口，有个鬼子拔出刺刀，指着我祖父，叽哩咕噜地不知说些什么。我祖父耳背，更不懂日本话，只好一时点头，一时摇头地应付着。那个鬼子见他不声不响，不禁大怒，立即用刺刀从他的领口往下一划。这一刀不仅把我祖父衣服上的纽扣全部划掉，而且还在他的胸部划出了一道血印。之后，那个鬼子在我祖父身上搜去了10块光洋，这才把他撂到一边。 老徐当时站在我祖父身边，看到鬼子那般的凶神恶煞，生怕遭到鬼子的毒手，便瞅了个机会，转身向我屋边的那条旱沟逃去。鬼子立刻朝老徐放了一枪，打在他的脚上。老徐应声倒地。鬼子以为他被打死了，所以才丢下不管。随后，鬼子们押着黎十一进我家翻箱倒柜，撬楼板、砸水缸、折腾了好一阵之后，还拉了一地的屎。他们把在厨房里搜到的30多斤米让黎十一背着，随他们“开路”。 当鬼子离开我家，走到前院，忽然听到耳房里传出卟哧卟哧的声音。有个鬼子闯了进去，看到床上有个盖着被子的人在喘气，立刻用刺刀挑开被子一看，竟是老徐——老徐不知什么时候爬到这里藏身。鬼子见老徐还活着，很不解气，朝他连补三枪，把他活生生地打死在床上。 这就是成立了“维持会”，“皇军不再扰民”的血淋淋的注脚！

袭击粮船

转眼到了年边，一天，沈太福忽然通知马步村所属村子的人到马步村开会。为了知道鬼子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我父亲便叫我德哥去听听。 德哥回来后，父亲问他：“太福讲了些什么？”德哥说：“太福讲，扎在中渡县（今属鹿寨县）的鬼子在寨上、黄腊一带，挖开了五六个地窖，掳到了30000多斤谷子。鬼子要把那些谷子运到柳州去，由于雒容铁桥已毁，便决定用船运。城里的维持会来了通知，要在马步征调40个民夫，到寨上帮鬼子把谷子挑到鹿寨码头上船。”父亲问：“有人敢去吗？”德哥说：“开初个个都讲宁可上马山也不去给鬼子挑谷子。可是太福说，不可以不去的，还说眼光放远点嘛，去把这批谷子挑到鹿寨，自有好处。当时就有人呛他：给鬼子挑谷子就是汉奸，能有什么好处？太福说：天机不可泄——这个好处到时候大家自然会知道的。大伙都晓得太福是个有心计的人。他讲的什么‘天机’，就是他肚子里的‘小九九’。听他这样一讲，大伙心里也就有点数了，都说愿意去做挑夫。” 父亲听了德哥这么一讲，笑了笑说：“太福机灵着呢，其中一定有‘戏’，我们等着看热闹吧！”他旋即问我德哥：“你也去吗？”德哥说：“人家载洪、载仁个个都去了，我身强力壮，不去不怕给人家说是胆小鬼嘛！”父亲说：“去的好。去了可以长点见识，还可以看看鬼子要搞点什么鬼名堂。不过，得长个心眼，机灵一点。” 果然，当我们村的民夫在寨上村给“皇军”挑谷子到鹿寨，回到村里的第四天便传来了好消息：鬼子的运粮船开到金鸡码头，便中了胡光元、沈太福和鹿寨船佬大梁亚满合谋的“水陆配合，伏击夺粮”之计，打了一仗，袭击了鬼子的运粮船，不仅夺回了被鬼子在寨上、黄腊劫掳的30000多斤谷子，还打死了押运粮船的12个鬼子，缴了12枝“三八”枪和400多发子弹。 大伙听到这个消息，都拍手称快，都讲胡光元、梁亚满是好样的，这一家伙干得漂亮！

欢庆胜利

经过金鸡码头“夺粮之战”后，也许是由于战局的原因，日本侵略者已是强弩之末，驻扎在雒容、俄洲的鬼子兵的嚣张气焰已大大收敛。他们有一两个月没到我家那一带的村子打掳了，雒容城乡的老百姓安定了许多，回城回家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每逢雒容圩日，附近一带村子的民众也敢进城做买卖了。但在做买卖时，“皇军”只准使用南京汪精卫伪政权储备银行发行的“储备券”，不准使用国民政府发行的“国币”，也没有人使用铜板、银元、光洋。 这时，我父亲见时局稍安，才让我们一家老小回家过年。这个年过得了无兴趣，没有杀猪，没有炮仗，也没有往昔过年必备的马叶（也叫叶子粑粑）、粽子、糖米饼等等小食品。过完年，村子里的人就忙着春耕，引水灌田，犁田耙地，播种甘蔗、花生、玉米等作物。一来二去，又过了几个月，到了8月下旬，雒容县城又传来消息，说日本天皇裕仁已经颁诏，宣布日本战败，要在华之日军立即放下武器，向中国当局无条件投降。 日本投降的消息像一阵风传遍雒容的四乡八里，民众欣喜若狂。我父亲立即叫我德哥买回好几卷连珠挂炮，杀鸡宰鸭，供奉祖先。雒容城里，不管大户小户，几乎家家都燃放炮仗，庆祝抗战胜利。